送交者: gxj 于 November 07, 2000 17:29:13:
回答: 高行健:《灵山》(十六) 由 gxj 于 November 07, 2000 17:27:26:
“没抓着?”
“车灯的能见度只有两三米远,等他们操枪赶下车这东西就跑掉了。
” 我摇摇头,表示惋惜。
“新近还专门成立了一个野人学会,地区党委早先的宣传部长亲自挂
帅,他们掌握有野人的脚印的照片,野人毛和头毁 br>“这我倒见过,
”我说,“我看过一个展览,恐怕就是这野人学会举办的。也见到过展出
的野人脚印的放大的照片,他们还出了一本有关野人的资料,从古书上对
野人的记载到国外对雪人和大脚怪的报导,还有好些对目击者的调查报告
,”我一一表示认可。“我还见到一张地方报纸上登了一只砍下的野人脚
掌的照片。”
“什么样的?”他弯腰冲我问。
“像一只风干了的熊掌。”
“那不对,”他摇摇头,“熊掌是熊掌,野人脚掌比熊掌要长,同人
的脚板差不多。我为什么先头对你讲那古猴人的牙齿呢?照我看,这野人
就是还没有进化成人的猿人!你说呢?”
“那也没准,”我说,打了个哈欠,都是那米酒的缘故。
他松下劲来,也打了个哈欠,会议上整天忙碌聚餐够他累的了。
第二天他们还继续开会。司机来说路没修好,我也得再歇一天。我又
找到这位科长,说:
“你们开会都很忙,免得打扰。有没有哪位退休的干部了解这县城历
史?我好同他聊聊去。”
他想起了一个劳改释放回来的前国民党时代代理过县长的,说:
“这老头子什么都知道,也算是个知识分子。县委新成立的县志编写
小组总找他调查核实材料。
我在一条阴湿泥泞的小巷里,挨门挨户果真问到了他家。
这是个目光敏锐的瘦老头,请我在他堂屋里坐下,不停咳嗽,一会让
茶,一会请我吃瓜子,看得出他满腹疑虑,不明白我的底细。
我说我想写一部历史小说,同现今毫无关系,特来拜访请教。他这才
释然,不咳嗽了,手也不动这动那,点起一支烟,挺直腰杆,靠在硬木椅
背上,竟也侃侃而谈。
“这里西周属赴彭国,春秋时属放楚国;到了战国时代,成为秦楚必
争之地。战祸一起,杀人如麻,历史尽管久远,却一直地广人稀、满人入
关后,全县三千多人丁,杀得只剩下十分之一。再说,元代红巾军起事以
来,这里土匪就不断。
我弄不清他是否把红巾军也算做土匪。
“明末李自成,一直到清康熙二年,他的势力才被消灭。嘉庆元年,
这里全是白莲教。张献忠和捻军也攻占过。再有是太平军,到了民国时期
,官匪、土匪、兵匪,都很多。
“那么这里一直是土匪窝?”我问。
他笑了一笑,也不作答。
“一到太平年景,这里外迁来的,土生土长的,人丁又兴旺起来,也
还繁荣。史书记载,周平王曾在这里采风,也就是说公元前七百多年前,
这里民歌就很盛行。
“那就太老古了,”我说,“能不能请你讲讲你亲自经历过的事情?
比方说,民国年间,这官匪、土匪、兵匪怎么个闹法?”
“官匪,我可举一例,一个师两千来人哗变,好淫妇女就好几百,还
拉了二百多人做叶于,有大人也有小孩,这叶子是土匪的黑话,也就是肉
票,要枪枝、弹药、布匹、手电
来赎人,一个人头动辄一两千银元,限期交到。得雇人用箩筐挑到指
定的地点,有家人送到晚了半天,连绑去的小孩子也照样撕票,只赎回了
一只耳朵,至于小土匪闹,无非杀个把人,抢了钱财就跑。”
“那太平盛世呢?你是否见过?”我问。
“太平盛世……”他想了想,点了点头,“也有,那年是赶三月三的
庙会,这县城里有九个戏台,全画梁雕栋,十几个戏班子,白天、夜里连
轴转。辛亥革命之后,民国五年,这县城里的学堂也男女同校,还开过盛
大的运动会,女子运动员穿短裤赛跑。到民国二十六年以后,民风又是一
变,每年初一到十六,十字街上赌桌摆上好几十,一个大地主一夜输掉了
一百零八个土地庙,你就算算多少田地和山林!妓院就有二十多家,不挂
牌子,实际以此为业,远近几百里地的都来,昼夜接客。然后是蒋、冯、
关三家军阀大战,抗战时日本人又大破坏一次。再就是帮会势力,人民政
府接管之前到了高潮,当时城关镇八百多人,青帮占了四百,势力渗透到
上层,县政府的秘书都参加进去,下层到贫苦人家,抢亲、盗窃、卖寡妇
,干什么的都有。当小偷也要拜老五。大户人家婚丧,门口成百的乞丐,
要不找到叫花头子老五买个人情,有枪杆都压不住。青帮多是二十来岁的
青年,红帮年龄大些,土匪头子以红帮为主。”
“这帮会中人可有什么暗号,彼此沟通?”我来了兴趣。
“青帮是在家姓李,外出性潘,见面都称兄弟,叫做口不离潘,手不
离三。”他把拇指和食指一环,张开其他二指,做了个手势。“手势是个
暗示,彼此口称老五,老九,女的叫四姐,七姐。辈分不一样的以父子相
称,师父,师母。红帮彼此称大爷,青帮称大哥。只要茶馆里坐下,把帽
沿翻过来一搁,只管喝茶抽烟,自有人付帐。”
“你是否也入过帮派,”我小心翼翼问。
他微微一笑,呷了口茶。
“那年月要没点关系,代县长也不会做的。”他又摇了摇头,“都是
以前的事啦。”
“你是不是认为文革的派别也有点这样!”
“那是革命同志之间,不好类比。”他断然驳回。
一时冷场无话。他站起来,又开始张罗我吃瓜子喝茶,一边说:
“政府待我不错,要不关在牢里,我这罪人碰上那群众运动,也不一
定活得到今天。”
“太平盛世不可多得呀,”我说。
“现今就是!这不都国泰民安?”他谨慎探问我。
“有饭吃,还可以喝酒。”
“那还图什么呢?”他问。
“可不,”我应答道。
“容我读书才是福,见人多事始知闲,”他望着天并说。
天上又下起细雨来了。
58
女娲造人的时候就造就了他的痛苦。女娲的肠子变成的人在女人的血
水中诞生,总也洗不清。
不要去摸索灵魂,不要去找寻因果,不要去搜索意义,全都在混饨之
中。
人不认可才叫喊,叫喊的也都还没有领会。人就是这么 个东西,难缠
而自寻烦恼。
你中的那个自我,无非是镜中的映像,水中花的倒影,你走不进镜子
里面,什么也捞取不到,只徒然顾影自恋,再不就自怜。
你不如继续迷恋那众生相,在欲海中沉沦,所谓精神的需求,不过是
自读,你做了个苦脸。
智慧也是一种奢侈,一种奢侈的消费。
你只有陈述的意愿,靠的是超越因果和逻辑的语言。人已经讲了那许
多废话,你不妨再讲一遍。
你无中生有,玩弄语言,恰如儿童在玩积木。积木只能搭固定的图象
,结构的种种可能已经包含在积木之中,再怎 样变换,也玩不出新鲜。
语言如同一团浆糊,挑断的只有句子。你一旦摒弃句子,便如同陷入
泥潭,只落得狼狈不堪。
狼狈也如同烦恼,人全都是自我。你跌了进去,再运自爬出来,没有
救世主去管这类闲事。 你拖着沉重的思绪在语言中爬行,总想抽出一根丝
线好把自己提起,越爬却越加疲惫,被语言的游丝缠绕,正像吐丝的蚕,
自己给自己织一个罗网,包裹在越来越浓厚的黑暗中,心里的那点幽光越
趋暗淡,到头来网织的无非是一片混饨。
失去了图象,便失去了空间。失去了音响,便失去了语言。哺前呐呐
而没有声音,不知讲述的究竟是什么,只在意识的核心还残存点意愿。倘
这点意愿竟也厮守不住,便归故寂灭。
怎么才能找到有声响,又割不断,且大放旋律,又超越词法和句法的
限定,无主谓宾语之分,跨越人称,甩掉逻辑,只一味蔓延,不诉诸意象
比喻联想与象征的明净而纯粹的语言?能将生之痛苦与死之恐惧,苦恼与
欢喜,寂寞与欣慰,迷茫与期待,迟疑与果断,怯弱与勇敢,嫉妒与悔恨
,沉静与焦躁与自信,宽厚与局促,仁慈与憎恶,怜悯与沮丧,与淡泊与
平和,与卑贱与恶劣,与高贵与狠毒,与残忍与善良,与热情与冷漠,与
无动放衷,与倾心,与淫邪,与虚荣,与贪婪,与轻蔑与敬重,与自以为
是与疑惑,与虚心与傲慢,与顽固与悲愤,与哀怨与惭愧,与诧异与惊奇
,与倦怠,与昏照,与恍然大悟,与总也不明白,与弄也弄不明白,与由
它去了,统统加以表述?
59
我靠在有干净罩单的弹簧床上,墙上贴的带模压花纹的淡黄壁纸,窗
上挂着钩花的白窗帘,深红的地毯铺在地上,对面还摆了一对罩上大毛巾
的沙发,房里有带澡缸的卫生间,要不是手里捧着这本田间号子《蓐草锣
鼓》油印资料,我很难相信是在这神农架林区里。这座新的两层楼房本来
为美国科学考察队盖的,由放某种原因他们未曾能来,便成了下来观察的
各级领导的招待所。我得到那位科长的关照,到这林区又受到特别照顾,
房钱和伙食都按最低标准收费,每顿饭还有啤酒,尽管我觉得还是米酒更
加好喝。享受到这种整洁和舒适,毕竟令我心清平静,正可以安心多住几
天,那么匆匆赶路细想也无甚必要。
房里有种吟吟声,我先以为是虫鸣,四下看了一遍,连房顶也粉刷得
雪白,装的滚圆的乳白灯罩,没有虫子栖身的地方。这声音不断吟唱,是
在空中,不可捉摸。细听像一个女人的歌声,总缭绕我,等我放下手中的
那本材料,就又没有了。我拿起再看,却又在耳边。我恐怕是耳鸣,索性
起来走动一下,推开窗户。
楼前,外面铺了沙五的平场子上,阳光明亮。将近中午时分,远近一无人
影,莫非它来自我心里?这是一种我难以追随的曲调,没有唱词,可又觉
得似乎熟悉,有些像我听过的山区农妇哭丧。
我决定出去看看,打开房门,从大门到了楼前的场子上,坡下一条湍
急的小河被阳光照得碧清。四面青山岭虽然没有成片的森林,植被尚茂盛
,坡下一条通汽车的土路伸向前方一两公里远的林区中心的小镇。左边,
青葱高耸的山岭下有一所学校,球场上没有学生,大概都在教室里上课。
这山乡的教师总不会向学生教唱丧歌。况且四下清静,只有山上的风涛声
,再就是河水哗哗声响。河边有个临时的工棚,工棚外没有人。吟唱声不
知不觉消失了。
我回到房里,在临窗的书桌前坐下,想就这本民歌资料作点摘抄,却
又听见它吟唱起来,像大悲痛之后趋放平静尚不可抑止的忧伤,缓缓流淌
。这就有点怪异了,我必须找出个究竟,是真有人唱还是我自己心里的毛
病?我仰头,它就在我后脑勺,我转过身去,它又悬在空中,分明得如同
一缕游丝。风中飘过的蛛丝还有形迹,它却无形,而且把握不住。我循声
站到沙发的扶手上,才发现它来自房门上的气窗。我搬把椅子,站上去琢
磨这擦得锋亮的玻璃,连灰尘也不明显。我打开气窗,它便到了走廊上。
我从椅子上下来开了房门,它又上了廊檐。我把椅子搬出来,站上去,也
还够不到高处。走廊外面,阳光里是一个水泥地面的小院,拉了根铁丝晒
着我早上洗的几件衣服,自然都不会唱。再就是依山的围墙,围墙后挡着
一片荒草和荆条丛生的山坡,没有路。我从廊下走进阳光里,那声音有点
分明了,仿佛来自头顶的阳光。我眯眼仰望,刺目的阳光中有种又尖锐又
纯重的金属撞击声。眼睛晕眩了一下,等那眩目的太阳褪变成墨兰的映像
时,手遮挡下才看见了半山腰一片裸露的岩壁上有几个细小的人影在活动
,金属撞击声从那里远远传来。进而,又看清了是几个采石工,一个好像
穿的红背心,其他几个脱光的上身同炸开的褐黄的岩壁分不很清楚。吟唱
声顺着风势飞扬在阳光中,时而清晰,时而隐约。
我想起可以用我那相机的变焦镜头拉近来看,立刻回房里取了相机。
果真是个穿红背心的汉子在轮大锤,听来像是女人哭腔的高亢的吟唱应着
钢钎的声响,扶钎的另一个赤膊的男人像在应和。
大概是相机镜头上太阳的反光被他们察觉了,歌声消失了。那几个采
石工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朝我这方向望。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沉寂得令
人燥热。可我多少有点快意,终于证明了并非我心病,听觉也还正常。
我回到房里,想写点什么,可写什么呢?哪怕描述一下打石号子的吟
唱也好,提笔却写不出一个字来。
我想不妨晚间找他们喝酒聊天去,倒也是种排遣,便搁下笔,到小镇
上去了。
从一家小铺子提了一瓶烧酒,买了包下酒的花生出来,不料在路上遇
到了借我这本资料的朋友,他说他还收集到山里好些民歌的手抄本,我正
求之不得,请他来聊聊。他这会有事,说好晚饭后再来。
夜里等他到了十点多钟,这招待所里只我一位来客,四下寂静得好生
烦闷。我正后悔没去找那些石匠神聊,突然有人敲窗户。我听出是他的声
音,开了窗。他说大门推不开,楼上的女服务员准是锁门已经睡觉了。我
接过他的手电筒和一个纸包,他从窗户爬了进来,这令我多少有些快活。
立刻开了酒瓶,一人倒上半茶杯。
我已经无法追忆他的模样,我记得他似乎瘦小,又好像个子细高,看
上去有点怯弱,言谈中还又透出一股未被生活压垮的热情。他的相貌无关
紧要,令我喜悦的是他向我展示的他那分宝藏。他把报纸包打开,除了些
笔记本,全是些破损不堪的民间流传的手抄本。我一翻阅,他见我喜
欢得不行,十分慷慨,说:
“你喜欢那首,只管抄去。这山里民歌早年多得是,要找到个老歌师
,几天几夜唱不完。
我放是问起这山上打石工唱的号子,他说:
“嗅,那是高腔,巴东那边来的,他们山那边树都砍光了外出来打石
头。
“也有一套套的唱腔和唱词?
“唱腔多少有个谱,唱词大都即兴的,想到什么唱什么,多半都很粗
俗。
“有许多骂人的脏话?
他笑着说:
“这些石工长年在外没女人,拿石头来发泄。
“我听起来音调怎么有种悲凉动人的东西?
他点头说:“是这种曲调,不听词像是在哭诉、满好听的,可唱词没
什么意思。你看看这个。
他从纸包里拿起个笔记本,翻到一页递给我看。写着
“ 《黑暗传》歌头”,下面记录的是:
吉日良辰,天地开张。
孝家和众友,请我们歌鼓一人,
来到歌场,开个歌头。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歌头非是容易开,
未曾开口汗长流。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我们准备开歌头。
开个长的夜又深,
开个短的到不了天亮,
只有开个不长也不短的,
才不耽误众位歌郎。
一开天地水府,
二开日月星光,
三开五方土地,
四开闪电娘娘,
五开盘古分天地,
六开三皇五帝,历代君王,
七开青狮白象,黄龙凤凰,
八开守门的恶犬,
九开魑魅魍魉,
十开虎豹豺狼,
叫你们站在一边,闪在一旁,
让我们唱歌的郎君,来进歌场!
“太精采了!’我赞叹道,“你哪里抄来的?”
“这是我前两年在山里当小学教员时,请一个老歌师边唱边记录下来
的。”
“这语言真叫漂亮,完全是打心里流出来的,根本不受所谓民歌体五
言七言格律的限制卜’
“你这就说对了,这才是真正的民歌。”
他喝着酒,表面的那种怯弱全然消失了。
“这是没被文人糟蹋过的民歌!发自灵魂的歌!你明白吗?你拯救了
一种文化!不光是少数民族,汉民族也还有一种不受儒家伦理教化污染的
真正的民间文化!”我兴奋得不行。
“你又说对了,慢点,你再往下看!’
他神采风扬,也脱去了基层小干部的那种表面的谦卑,干脆接过笔记
本,一边描述一边摹仿歌师唱颂时的举止模样,高声唱颂道:
我在这里高拱手,
你是哪里的歌手?哪里的歌郎?
家在哪州哪府?又因何事来到此方?
我在这里答礼:
我是扬州来的歌鼓,
柳州来的歌郎,
只因四海歌场访友,
才来到贵方宝地,
乞望照看原谅。
你肩挑一担是什么?
你手提一笼是何物?
压得背儿骆驼,腰地弯弯,
还望歌师指点。
我肩挑的是一担歌本,
手提的是一部奇书,
不知歌师是否看过?
我为领教特来尊府。
我仿佛已见其人,已闻其声,一声响锣,鼓声点点,但是窗外只有山
风声涛和哗哗水声。
歌有三百六十担,
你挑的是哪一担?
歌有三万六千本,
你提的是哪一卷?
叫声歌师我知情,
第一卷是先天之书,
第一本是先天之文。
一听我就明白,
歌师本是行家,
能知先天之事,
能知后世地理天文。
我这里也来相问,
哪年哪月歌出世?
哪天哪月歌出生?
黑暗一个凄凉苍老的声音,随着风声鼓点,我仿佛也都听见。
伏羲来制琴,
女娲来做笙,
有阴才能言,
有阳才有声。
阴阳相配才有人,
有人才能有声音,
有了声音才有歌,
歌多才能出歌本。
当年孔子删下的书,
丢在荒郊野外处,
一本吹到天空中,
才有牛郎织女情。
二本吹到海里去,
渔翁捡到唱怨魂。
三本吹到庙堂里,
和尚道士唱圣经。
四本落到村巷里,
女子唱的是思情。
五本落到水田中,
农夫当作山歌唱,
六本就是这《黑暗传),
歌师捡来唱亡灵。
“这只是个开场的歌头,那么这《黑暗传》呢?”我在房里走动,站
住问。
他说这本是山里早年做丧事时唱的孝歌,死者的棺材下葬前,在灵堂
的歌场上一连得唱上三天三夜。但是轻易是不能唱的,这歌一唱起来,别
的歌子都必须禁声。他只记下了一小部分,没想到这老歌师一病就死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记下来呢?”我盯住他问。
“老头儿当时病得好厉害,靠在个小木椅子上,腰间围着一床棉被,
”他解释说,好像是他的过错,又恢复了那怯 弱的样子。
“这山里就没有别的人会唱吗?”
“能唱个开头的人倒还有,可要全唱下来找不到了。”
他说他还认识个老歌师,有一铜箱子的歌本,其中就有一部全本《黑
暗传》。那时候查抄旧书,这《黑暗传》是作为反动迷信重点抄查的对象
。老头儿把铜箱子埋到地下。过了几个月,他挖出一看发霉了,又摊开来
在院子里晒,叫人发现报告了。林区当时还出动了公安员,逼着老头全部
上交。这老头没多久也就死了。
“还哪里去找对灵魂的敬畏?哪里还能再找到这应该端坐静穆乃至于
匐伏倾听的歌?该崇敬的不去崇敬,只崇拜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个灵魂
空虚荒凉的民族!一个丧失了灵魂的民族!”我慷慨激昂一番。
从他一言不发望着我那副愁苦的样子,我才知道我一定是酒喝猛了,
邪火攻心。
早晨,一辆吉普停到楼前,有人来通知我,林区的好几位领导和干部
为我专门召开一个会议,请我去要向我汇报工作,弄得我有些惭愧。我想
准是我在县城里那一通豪饮,迷迷糊糊信口开河,发了一通豪言的缘故,
人便以为我是从首都来视察的,至少也可以向上替他们转达下情。车都停
到了大门口,我也无法推托。
林区管理处会议室里,干部们早已先到了,每人面前有个茶杯。等我
就坐,我那杯茶也立刻泡上,就像我已往随同作家协会组织的参观团,到
工厂、部队、农场、矿山、民间工艺研究所、革命纪念馆去所谓体验生活
时一样。那时候,照例有作家们的领导,或领导作家的作家,坐在主宾席
上致词,像我这样凑数的小作家可以随便找个不显眼的位置,在一角待着
,只喝茶而不说话,可人为我开的这会我不能不考虑能说点什么。
一位负责干部先对林区的历史和建设作了一番回顾,说一九0七年,有
个英国人叫威尔逊的,进来收集过标本,当时这里处放封闭状态,他也只
到了边沿地带。这里一九六0年以前,还不见天日只闻水声,茫茫一片原始
森林。三十年代,国民党政府企图砍伐,没有公路,也不曾进得来。
“六十年,林业部航测绘制了地图,共有山林三二五0平方公里。
“六十二年开始开发,从南北两端进入,六十六年,打通了干线。
“七十年,形成区划,现有农民五万多人,干部和林业工人以及家属
一万若干。目前向国家上交的木材九十多万立方。
“七十六年,科学家们呼吁保护神农架。
“八十年,提出设立保护区。
“八十二年,省政府作出决定,划出一百二十万亩作为保护区。
“八十三年,保护区建组,把保护区内的林业队撤出,四周设立四个
标志门,组织巡逻组。关得住车,关不住人。去年一个月,就有三、四百
人挖黄连,剥迎春树皮当杜仲(中药材),偷伐偷猎都有。还有带帐篷来
找野人的。
“科研方面,有一个科研小组,人工种植棋桐一百亩。香果树也繁殖
成功,无性繁殖。野生药物栽培: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支笔
,七叶一枝花,死亡还阳草(学名?)
“还有个野生动物考察组,包括考察野人。再有,金丝猴,金钱豹,
白熊,灵猫,底子,青羊,苏门羚,锦鸡,大鲢,还有其他本知动物,猪
熊,驴头狼,吃小猪,农民反
映。
“八十年以后,动物回来了,去年发现灰狼和金丝猴搏斗,听见金丝
猴叫,见一猴王挡住灰狼。三月,从树上捉到个小金丝猴,绝食死了。太
阳鸟,哈杜鹃花蜜,红身,兰尾,细尖嘴。
“存在问题:对自然保护认识上有差异。有工人骂,拿不到奖金了。
木头少了,上面也有意见。财政机关不肯拨钱。保护区内还有四千农民,
都不好办。保护区干部和工人二十人,尚往简易工棚,人心不安,也无设
施。关键是经费不落实,多次呼吁……”
干部们也纷纷谈开了,似乎我能为他们呼吁来钱,我只好停止记录。
我不是作家的领导或是那种领导作家的作家,可以侃侃而谈,即席发
表面面俱到的指示,再作一番空头许诺,诸如说,这问题嘛,可以同某某
部长打个招呼,向有关领导部门反映反映,大声疾呼,造成舆论,动员全
民都来保护我们民族生存的生态环境!可我自己都保护不了我自己,我还
能说什么?只能说保护自然环境是很重要的事业,关系到子孙后代,长江
已成了黄河,泥沙俱下,三峡上还要修大坝!我当然也不能这么说,只好
把话题转到野人,我说:
“这野人,倒是闹得全国都轰动……”
大家即刻也谈起野人。
“可不,中央科学院都组织了好几次考察。第一次是一九六七年,然
后七七年,/\0年,都专门来人调查。一九七七年规模最大,人数也最多
,光考察队就一百一十人,还不算我们林区派出的干部和工人,考察队一
多半是军人,还有一位师政委……”
他们又汇报开了。
我找一种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同他们随便谈谈心。?问问他们这里生活
如何?肯定又得谈到物资供应,物价,工资,我自己的财政尚且亏空。再
说,这难道是聊天的场合?我也不能说这世界越来越不可理解,人和人类
的行为这么古怪,人都不知道人要做什么,还去找野人?那么,除了野人
还又能谈什么?
他们说,去年还有个小学教员看见了这东西,六、七月间,也是这季
节,他没敢张扬,只同他一个最要好的朋友说了,还叫他别外传。对了,
前不久,有位作家写了篇《神农农人哀史》,发表在湖南《洞庭》杂志上
,不知谁弄来的,他们都传看了。找野人这运动从这里发端,已经扩展到
湖南,江西,浙江,福建,四川,贵州,安徽…贩都有报导!(只缺上海
)广西真的抓到个小野人,那里叫山鬼,农民认为不吉利,放了(可惜)
。还有吃野人肉的,谈谈,说说。这没什么关系,他们考察队来都调查核
实过,写有书面材料。那是一九七一年,张仁关,王良灿他们二
十几个人,大部分都是我们林场的工人,就在阳日湾农场食堂,吃过一只
野人的下腿和脚!脚掌长四十公分左右,大趾粗五公分,长十公分,他们
整理的材料都打印了,脚肚粗二十公分,重十五公斤,每人吃一大碗。这
野人是伴水的一个农民下垫枪打死的,卖了一条腿给阳日湾农场食堂。再
有,曾宪国,七十五年在桥上公社会鱼鳃一队的山路上,被一个两米多高
的红毛野人打了一巴掌,昏倒在地,半天醒不来,跑回家三、四天说不出
话。这都是他们调查时用比较解剖学统计法对他的口述作的纪录。赵奎典
不是在他回老家的路上,大白天,看见个野人吃马桑果?那是哪一年?七
十七年还是七十八年?就他们科学院第二次考察队来的前几天。这些嘛,
当然也可信可不信,他们考察队里也有两派意见。不过,要是听山里农民
讲起来就邪了,什么野人追女人啦,找小姑娘玩,胡闹啦,还有说野人也
会说话啦,高兴和生气的时候发出的声音都不一样,他们都说。
“在座的诸位,不知有谁亲眼见过的没有?”我问。
他们都望着我笑,也不知道这意思是见到过还是没见过。
后来,我就由一位干部陪同进入这被采伐过的自然保护区中心地带。
主峰早在一九七一年就被部队的一个汽车团,说是国防用材,砍了两年,
剃光了。我只在将近两千九百公尺的高度,见到一片秀美的亚高山草甸,
嫩绿的草浪在雾雨中起伏不息,之间点缀着圆圆的一蓬蓬的冷箭竹丛。我
在冷风中仁立良久,心想该是这片自然剩下的一点原始生态。
两千多年前的庄子早就说过,有用之材夭放斧斤,无用之材方为大祥
。而今人较古人更为贪婪。赫肯黎的进化论也值得怀疑。
我在山里一家人的柴棚里倒见到了一只熊崽子,颈上套了个绳索,像
只小黄狗,在柴堆上爬来爬去,只呜呜叫个不停,还不能自卫咬人。主人
家说他从山上顺手捡来的,我毋需问老熊是不是已经被他打死了,只觉得
这小狗熊十分招人喜爱。他见我恋恋不舍,说出二十块钱就由我牵走。我
又没打算学马戏,牵上它再怎么游荡?我还是保存这一点自由。
我还见到人家门日晒的一张作垫褥用的豹子皮,不过已经被虫蛀了。
老虎当然十多年前早已绝迹。
我也还见到个金丝猴的标本,想必是从树上捉到的那只,绝食而亡。
野兽失去自由,不肯被驯养也只有这一招,不过也还需要足够的毅力,人
却并非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