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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葬》  王力雄 著

第八章神界輪迴(1)

【多維連載】

十數萬信奉“共產”宗教的漢人──佔當時西藏人口的十分之一──突然闖進千年封閉的雪域佛國,他們集中於西藏社會的中心和上層,又廣泛地散佈到西藏社會的基層,並且以紮根的姿態和苦行僧式的狂熱,在西藏傳播和推行他們的新宗教。那是一種與西藏傳統宗教截然相反的宗教,鼓吹階級鬥爭、不信天命、人人平等和著眼現世的實用主義,必然與信奉慈悲、追求來世、等級森嚴和認命的西藏本土宗教發生不可調和的衝突。宗教本身具有排斥異教的衝動,加上西藏宗教和共產宗教當時分屬於兩個專制性極強的社會集團,宗教矛盾與雙方的政治鬥爭、利益衝突攙雜在一起,所以二者最終必定要見個你死我活。

不管中共在開始階段怎麼想,邏輯的發展終將導致兩種宗教發生決戰。西藏“叛亂”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具有宗教之戰的成分。中共要在西藏確立統治地位,就一定要以自己的宗教消滅西藏宗教。事實上,共產宗教一度成功地達到了目的,並非完全靠暴力──像現在流亡藏人控訴的那樣。完全靠暴力只能被視為俗世政權對宗教的扼殺,不能稱作宗教之戰。中共的成功在於,它的新宗教一度確實在很多藏人心中取代了西藏宗教,被他們真心信仰和奉行。

現在藏人大多迴避這個事實。的確令人迷惑,難道西藏古老深厚的宗教,在這片全民千年一致地修行不已的佛土上,竟會被自己的子民拋棄並肆虐嗎﹖那麼多人轉瞬之間發生如此根本的背叛,歡欣鼓舞地集體投入到一個外來邪教的懷抱中,無論怎樣解釋,也無法掩蓋西藏宗教的失敗。一部分藏人不堪回首,甚至拒絕承認有過那樣的歷史,心情可以理解。

我卻認為有必要對那一段歷史進行認真探討。不是有意要揭“瘡疤”,共產宗教的成功除了因為其與西藏宗教有某種精神上以至體系上的相似,也由於西藏傳統宗教自身存在著問題。從這個角度來看,那一段歷史不僅不是西藏人民的恥辱,而且表現了他們對社會進步的渴望。正視那一段歷史,對理解西藏的過去和放眼西藏的未來都是有益的。

1、恐懼──西藏的宗教意識

對西藏宗教,可以從兩個不同的角度看,一是僧侶的宗教,一是百姓的宗教。前者深奧無比,非凡人所能了解,也沒有資格談論。不過這裡所要討論的問題,僅屬於後一角度。百姓的宗教遠沒有那樣深奧,更多的不是出自形而上,而是與西藏的自然和日常生活聯繫在一起。其中,恐懼是其宗教意識的一個重要來源。

西藏高原的天地之嚴酷,生存之艱難,人心之寂寞,前面已經寫了一些,但是遠未寫到真實程度。我去那裡是短期且是有退路的,但是那片天地也使我這個無神論者不禁常常生出宗教意識。那宗教意識並非來自慈悲、和平、參悟等因素,而是現場中最直接和最鮮活的感受──恐懼。

恐懼什麼﹖可以數出很多,不過那些有形的恐懼並非真正能產生宗教意識,最大的恐懼在於無形,不可言明。一九八四年,我曾一個人用筏子在黃河漂流三個月,剛下水時的氣壯如牛沒幾天就消失了,我清楚地感受到恐懼怎樣日復一日地滲入身心,最終充滿每一個細胞的過程。我那時的日記有一段描寫每天天快黑時的心態﹕

每天都盼望見到牧民帳房,高原上的孤寂跟真空一樣。漂到很晚才認定沒希望,自己上岸宿營。當西天紅霞就要消失的時候,我就不自覺地心慌,匆忙地卸船、支帳篷,動作帶著神經質,恨不得帳篷一下就立起來。然而那麼多個楔子,只能一個個敲打,在黑暗勢力逐漸伸張的草原上,在無盡的湖泊和水道之間,敲打的聲音如同慌亂的心跳。我遠遠夠不上一個自然之子啊﹗我常常自問﹕怕的是什麼呢﹖眼前沒有任何實在的、可見的危險,沒有任何敵人,可是這恐懼卻那麼清楚。單獨一個在無邊無際的天地和荒涼之中,人才能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個多麼渺小的血點,他是被“巨大”壓倒的,是被“未知”而恐嚇著啊﹗

我與藏人的文化背景不同,並非能用我自己的感受斷定藏人的宗教意識。然而有了脫離文明社會直接置身西藏自然環境的經歷,至少有助於理解藏文化中為什麼存在那麼多神靈鬼怪。同是從印度傳進的宗教,在西藏為何變成如此沉重和森嚴,既不同中國的佛教,也不同印度的佛教。我相信恐懼必是其中舉足輕重的因素。大自然在西藏高原上顯露出的威力,比在低地平原大得多,而封閉險惡的自然環境顯然不可能產生足夠規模的人類社會,人只能以極小的群體面對浩大狂暴的自然。不難想像,在那種生存條件和生活狀況下,忍受孤獨寂寞和沒有支援的恐慌,藏人世世代代經歷的靈與肉的磨難有多麼沉重。當一家老小蜷縮在弱小的帳篷裡傾聽外面風暴雷霆之聲時,或者拳頭大的冰雹砸在頭頂,或者目睹千百只牛羊死於雪災屍橫遍野,深刻的恐懼會毫無阻擋地滲透每個人的靈魂。由恐懼而敬畏,由敬畏升華出神靈鬼怪的圖騰。

一方面是恐懼,另一方面必須解決恐懼。“西藏人生活在一種惶惶不安的焦慮之中,每次身體或心靈上的紛亂、每次疾病、每次不安全或危險的處境都鼓勵他狂熱地追尋這些事件的原因以及避免這一切的辦法。”〔1〕恐懼與解決恐懼相輔相成,越恐懼,越急於解決恐懼,而在對恐懼進一步的思考和闡釋中,恐懼又會進一步地深化。在無法逃避和解決恐懼的時候,他們就需要一種更大的恐懼──明確和有規則的恐懼,那恐懼超過一切恐懼,但是只要服從和依附那種恐懼,就能獲得安全,從而解脫未知的恐懼在心理上造成的重負。這就造成西藏宗教一個奇特之處,它的神在很多情況下都顯得極為猙獰。儘管那些神並非惡神,他們的形象卻往往總是青面獠牙,怒目圓睜,手裡拿著數不清的凶器,腳下踩著受盡折磨的屍骨。例如觀世音菩薩,在中國佛教中是以極美女性的形象出現,在西藏宗教中,卻往往被表現為被稱作“貢保”的凶相──一個黑色巨人,一手拿著個頭顱,脖子上掛著一串骷髏頭做的項鏈,腳踏一具死屍。在五世達賴喇嘛所著《西藏王臣記》中,負有在西藏興佛教之使命的第一位藏王,其形象是“長有往下深陷的眼皮,翠綠色的眉毛,口中繞列著螺狀形的牙齒,如輪支那樣的手臂”。這種足以讓人望而生畏的神,在藏人的審美意識中,顯然代表著威嚴、強大、無所不能和說一不二。正因為他們能以恐怖主持世間事物和裁決正義,因而才更值得信賴。

西藏宗教對恐怖與懲罰的想像力極為發達。西藏寺廟的牆壁上幾乎都畫有大量地獄的圖畫,細致地描繪各種刑罰。地獄分成很多層,每層設有不同的刑罰,懲罰不同的罪惡。刑罰包括火燒、水煮、油炸、碾壓、刀砍及斷肢,在燒紅的鐵上行走或拉出舌頭用釘子刺穿,被丑陋龐大的怪獸姦污,還有把骨頭從人體內抽出,把人及其內臟像破布一樣掛在地獄之樹上,或是當成踩在小鬼兒腳下的地毯。這種不厭其煩地描繪恐怖,直接的目的當然是勸戒﹙也可以說是恫嚇﹚人們遵從其教義和行善避惡。但是在心理層次上,讓人不能不感覺到其中攙雜著一種對恐懼近乎把玩的癖好。

這種以恐懼為基礎的構造也反映在西藏的世俗生活中,儘管西藏作為佛國慈悲盛行,但形成反差的是,對犯罪的懲罰常常極為殘暴,酷刑有時會達到駭人聽聞的程度。藏王﹙贊普﹚墀松德贊在公元九世紀正式奉佛教為國教時,制定的“教法”這樣規定﹕

誰用手指指僧侶,手指要被剁掉﹔誰要惡意地中傷贊普的佛教政策和僧侶,其嘴唇就要被割掉﹔誰要斜視僧侶,眼睛就要被挖去﹔誰要對僧侶行竊,那就要按照被竊物價值的八十倍賠償〔2〕

這與大部分人所能理解的宗教精神顯然相距甚遠,或者簡直就是背道而馳。西藏社會等級森嚴、存在大量繁複的儀式和嚴苛的規矩,儀式使用的器皿也常常使西藏之外的人覺得不可思議,如用人的頭蓋骨做的杯,用少女腿骨做的號,用女人乳頭、月經污染物等製作的法物。還有粉碎人的屍體讓禽獸分食的天葬風俗。許多東西都與死亡、人的器官、肢解等令人恐怖的事物有關聯。一九九六年春季新華社報導了西藏自治區檔案館保存的的一份五十年代的《西藏地方政府致熱不典頭目》的信。信件用藏文寫道﹕

為達賴喇嘛念經祝壽,下密院全體人員需唸忿怒十五施回遮法,為切實完成此事,需當時拋食,急需濕腸一付、頭顱兩個、人皮一整張,望即送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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