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維連載】
十七世紀一位葡萄牙的耶酥會傳教士這樣記述他在西藏遇到的雪﹕“我們不斷地陷入大雪之中,而且有時一直陷入到肩部......我們多次被迫全身躺在雪地上,就如同在水中游泳一樣”。夜幕降臨時,他和同行者靠著山岩蜷在一起維持體溫。“雪下得如此之急和紛紛揚揚,以至於我們彼此之間都無法看到。我們三人緊緊地偎依在一起,抵禦極其寒冷的風。為了不被大雪埋沒,我們被迫在夜間不時地站起身來以抖動自己的大衣,然後再重新擠在一道避寒。我們已幾乎失去了知覺,尤其是雙腳、雙手和面部。我有一次希望拿某種東西,而不慎失去了手指上的肉,但自己卻既沒有感受到,也未曾注意到,一直到發現血沿手指流出為止”〔2〕。
在西藏,雪災的概念固然包括了交通阻塞,供應中斷,低溫對人的生存造成威脅等等,但是更主要的還在於大雪掩埋草場,造成牲畜吃不到草而大批死亡。如果雪比較淺,牛羊可以把雪拱開吃下面的草,雖然費力,還不至於餓死。雪厚就困難了,不過如果有大風,雪可以被刮開,也不會成災。最怕的就是雪後無風,又出來大太陽。西藏空氣稀薄,太陽輻射的能量比同緯度地區高一倍或三分之一。在秋冬或冬春之交,中午時分的日曬可以使表面的雪半融化,中午一過又重新結凍。那就慘了。雪上形成一層冰殼,如果雪淺,草被凍在冰殼中,如果雪深,則草被埋在冰殼下。牲畜沒有力量拱開冰殼,或者無法吃到凍在冰殼中的草,只有空著肚子忍受嚴寒,以至餓到彼此啃噬對方身上的毛,堅持不了幾天就會開始大批死亡。
為了挽救牲畜,牧民採取走圈放牧的方式,把牲畜分成小群,除了小孩和老人,每個家庭成員趕上一群,帶一袋糌粑,揹一口鍋,各奔東西去尋找可以吃到草的地方。在茫茫無際的高原上,他們往往一分開就是很多天,每個人都是獨自對付一切,夜裡就擠在畜群中睡覺。有時達到千里冰封的地步,趕著牛羊到處走,就是吃不到腳下的草,真是毫無辦法,眼睜睜地看著牛羊成片倒下。
有些牧民那時用死牲畜的屍骨熬湯餵還活著的牲畜,不過那又受燃料限制,草原上找不到燃料。有些牧民甚至把僅有的木質家具也劈成木柴燒掉。那無異是杯水車薪,絲毫擋不住死亡的蔓延,只不過表達一種悲壯和徒勞的掙扎。一場雪災過後,草原就像惡戰後的戰場,屍橫遍野,震撼人心。
近年發生的最大一次雪災在一九八九年,西藏北部連降一百五十多場大雪,平地積雪半米以上,陰坡積雪達到三米。二十四萬多平方公里的面積被這樣的大雪所覆蓋,那面積相當於整個英國或者是六個半臺灣。可以想像從天上下來了多少雪。雪災持續了八個月。
高原上的冰雹也極厲害。我在青海達日縣看到過一個鄉政府的報告,幾戶牧民的牲畜在一場冰雹中被砸死了九十%。這種事我聞所未聞,多大個兒的雹子才能砸死氂牛,且砸死那麼多﹖我問達日的縣長,報告中為什麼沒有提放牧者﹖高原草場平坦遼闊,很難找到躲藏之處。縣長回答得很平淡:一下冰雹,放牧者就會鑽到牛肚子下面,即使牛被砸死了,人也沒事。
夏日西藏往往一天可下好幾場冰雹,如果不砸死牛羊,就純屬正常。有時短短幾分鐘,地面就能積上半尺厚的雹粒,整個草原全部鋪滿,茫茫一片。那時我總是在算計冰雹的總重量會有多少萬噸,一邊驚嘆天空的承載力。
除了藏東南谷地,西藏高原大部分地區一年四季都離不了火。中共進藏時被派往藏北工作的崔善才對藏北的寒冷有生動描述,他回憶說﹕“那地方非常冷,扣子掉了,吐口水重新粘在棉衣上又凍結實了。”〔3〕
西藏阿里地區平均每年刮大風的日子超過一百四十天,其中改則縣的年大風日超過五十%。我在西藏高原上經歷過很多風,但是最讓我感到驚心動魄的卻是一個無風時刻。那次我進入一片如同月球一樣荒涼的地方,大氣寂靜到極點,紋絲不動,但是無邊大地上布滿了千年長風刻蝕的巨大風痕,一條條以風的姿態伸向天邊。我當時的感受是那每一條風痕展現的只是西藏的一絲風。那一刻我站在一絲風中,而那一絲風巨大得讓我膽戰心驚﹗
不過,僅僅是“高”所造成的氣候惡劣,還不是全部問題,使西藏高原成為不適宜人類生存之地的另一個方面,是高海拔的另一個特點──缺氧。
中國很早以前就有這樣的話──“人活一口氣”。“氣”無所不在,分分秒秒伴隨每個人,甚至連人死也叫“咽氣”。雖然古人指的“氣”含義很廣,但是人所呼吸的空氣肯定是其中最基本的元素。近代科學又進一步解釋,生命最不可缺的是空氣中的氧。人體就像一個靠熱量提供能量的鍋爐。火的燃燒是產生熱量的一種形式,其本質是一個氧化過程,氧越充足,燃燒就越充分,提供的能量也就越大。鍋爐使用鼓風機,目的就是讓更多的氧進入燃燒。誰都知道有沒有鼓風機的燃燒絕對不一樣。而所謂的“封火”,無論是把鍋爐下面的通風口關上,還是把爐火上面壓上濕煤麵,作用都是減少氧的進入。你也會看出,那時火是多麼暗淡,熱量多麼微弱。
海拔升高對人的作用就相當於人體鍋爐的“封火”。隨著海拔升高,空氣愈益變得稀薄,空氣的含氧量也按比例下降。海拔在三千五百公尺時,人只能得到海平面六十五%的氧氣,升至五千五百公尺,就只剩一半氧氣。從“人活一口氣”變成以“半口氣”支持人的生存和活動,其體能的下降是可想而知的。
有一種說法,人在高原哪怕靜臥不動,體力消耗也等於在低地的中等強度體力活動。十九世紀的登山家Whymper對人在高原的感受總結得很貼切﹕“越向上,人們就會發現,他們不得不以自己越來越小的力量,去對付越來越大的困難。”〔4〕榮赫鵬也曾對此發表過意見﹕“一位從事科學研究的紳士曾經問過我,長期處於較高的海拔高度,最主要的感受是什麼﹖我告訴他﹕最主要的感受就是希望盡快回到較低的海拔高度去。”〔5〕
有一個故事頗能說明氧氣對低地人的作用。我認識一位名叫劉勵中的攝影家。在一次騎馬穿越西藏高原的途中,他追蹤拍攝野生動物的照片,疲勞加風寒,當晚便出現感冒引起的肺水腫。那是一種被認為最危險的高原病,死亡率極高。其病狀被這樣描寫﹕“發出的聲音,簡直就像淹沒在他自身的液體中,始終伴隨著連續、響亮的水泡音,就像他的呼吸是通過液體一樣。棉花糖似的白色泡沫從他的嘴裡湧了出來......”〔6〕劉勵中當時已認定自己必死,那時他處於羌塘高原中心,海拔五千五百多米,前後幾百里沒人煙。對短時間就能致人死地的肺水腫而言,他根本沒有走出高原獲得救治的時間。
然而奇跡來自他的藏族嚮導。嚮導熟知那一帶地形,恰好離他發病處幾十公里的地方,有一條罕見的高原大裂縫。他被綁到馬上趕往裂縫。劉勵中說他那時昏迷在馬背上,只能偶然在顛簸中恢復一下知覺,看到夜空晃動的星星。但是他清楚地感覺到空氣中的氧在增加,每從裂縫向下走一段,窒息就緩解一分,無比舒服和清新的感覺在上升。裂縫底部的海拔只有二千多米,就是那迅速下降的三千米救了他的命。高原醫學有這樣的定論,只要能將病人迅速送到海拔二千四百米以下,三十分鐘到二小時,肺水腫癥狀就可以改善,最終甚至可以不治自愈〔7〕。劉勵中在那條大裂縫的底部躺了三天,全憑低海拔的氧氣恢復了健康,使他最終走出了高原。
在論述高原病的醫學書中,低地人在高原缺氧環境下,容易導致的疾病有頭痛、失眠、視網膜出血、肺水腫、腦水腫、蒙赫氏病、血凝紊亂、高血壓、心室肥大、皮膚癌、壓力性牙痛、口腔出血、高原消化性潰瘍病、腸扭轉、內分泌失調、生育力下降、月經失調、感覺減弱和智力衰退等幾十種病癥。尤其是低地人長期在高原生活,大部分將發生不可逆的肌體受損。這一點,在許多去西藏工作的漢人身上都得到了證實。
而西藏人世世代代就靠“半口氣”生存繁衍。高原從來就是他們的家園,他們也從來不會像榮赫鵬那樣盼望去低海拔之地。是他們的體力比低地人強呢﹖還是他們抗受艱苦的能力更強﹖最近美國和西藏的研究人員進行了一項有關空氣低含氧量對新生嬰兒影響的研究,告訴我們的結論是更為根本性的──藏人是一個適應缺氧狀態的獨特人種。德國《法蘭克福報》介紹了那項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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