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維連載】
不過,中共在西藏的宗教之戰,至少在最初階段,目標還不是針對西藏宗教與藏民族,而是為了解決中國人自身經營西藏的一個歷史性難題──無人進藏。
中國之所以在歷史上未能如控制新疆和內蒙古那樣控制西藏,我認為“無人進藏”是最重要的原因。某種意義上,西藏可以比做一個隨時可摘的果子,幾百年來就垂在中國手邊,何時中國能解決無人進藏的問題,西藏何時就會成為中國的囊中之物。可以說,這是一個歷史的邏輯。
為了證實這個邏輯,首先需要對無人進藏的問題進行比較詳細的討論。
1、生活在天上
多次進藏,我始終存在這樣的驚訝──如此廣袤的一片土地,民族為何能保持得如此單一,文化形態又為何能如此純粹﹖世界大多數地域,尤其在不設防的同一國家內,不同民族大都是五方雜處。中國的其他少數民族地區,也沒有一處像西藏那樣,在上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幾乎完全是單一的民族。
中國大多數少數民族地區,現在幾乎已經看不見民族服裝,除了個別老人身上還留著一點殘餘,或是為了招徠旅遊搞一點表演,大部分人都已經跟中國內地的穿戴一樣。生活方式也發生了巨大變化,從電視、洗衣機、摩托車到最小的家庭用具,從流行時尚到娛樂方式,與中國內地已經很難找到區分,連年輕人唱的歌曲和崇拜的明星都一樣,使帶著獵奇心理去那些地區的旅遊者常感到極大失望。但是在西藏,只要離開有數的幾座城市,就會進入一個完全不相同的世界,從服裝、用具,到風俗、宗教和生活方式,都保持著傳統,與“現代”世界相距遙遠。
為什麼面對世界性的西化趨勢,藏民族獨獨能保持自己的傳統﹖是出於自覺的意識嗎﹖顯然不是,照理說民族精英最有堅守民族文化的意識,但是在藏民族精英最集中的拉薩,“漢化”﹙說“西化”更準確﹚程度卻最高。西藏的傳統是保留在城市之外的牧區和農村,這說明其中有一種客觀的必然性。
什麼是那必然性呢﹖這也就和西藏土地上的民族構成為何如此單一合成了一個問題。西藏肯定具有一種限制因素,只有藏民族和傳統的藏文明才能適應那限制,因而才能在西藏的土地之上獲得生存和發展。對此我想了不少年,末了還是回到最簡單的起點──西藏的高度。到過西藏的人最先知道的都是西藏高,但是往往只把高當成一種孤立的地理條件,並不將其當做藏民族和藏文明的決定因素。看上去,一個“高”似乎缺乏學術氣息,我卻認為它可以作為鑰匙,解開一些以學術解不開的問題。
我有一塊日本製造的旅行手錶,是一位朋友送的,那錶可以測量海拔高度,因此朋友認為會對常去西藏的我有幫助。可我雖然戴著那錶數去西藏,卻只是看看時間而已。日本國土上的最高點是海拔三千七百七十六米的富士山,手錶顯示的最高海拔是四千米,對製造手錶的日本﹙包括對世界大多數地區﹚已經是綽綽有餘。然而在西藏,富士山的峰頂卻埋在絕大部分的溝底或河谷裡。拉薩是西藏最適宜人生活的低海拔地區,僅僅比富士山峰頂低一百多米,等於拉薩市民全體生活在日本人高山仰止的富士山頂。所以那塊測高手錶在西藏幾乎永遠給我顯示“FULL”,只有在個別下山途中才會偶然甦醒,跳出標誌海拔高度的數字。那時我一般就會想﹕“噢,快到富士山頂了。”
大多數人都有過上山的經歷,即使站在三、四千米高的山頭﹙如四川峨眉山﹚,並不覺得有什麼特殊。但是孤立的山頭和幾萬里的高原是完全不同的,在高處站一會兒和世世代代在上面生活更不一樣。如果你住在房屋裡,卻有另一個人吃飯睡覺都在屋脊上,你們之間一定有很大不同。西藏就是被稱為“世界屋脊”的地方。
何止是“屋脊”。在世界最高的大湖──海拔四千七百一十八米的藏北納木錯岸邊看日出的時候,我曾想起一位家在上海的朋友。我想如果她醒來,看見窗外天空飛過一班客機,四千七百一十八米的高度──是她思維中只能屬於飛機活動的天空,然而在我腳下,卻是一個輝煌的大湖水面。在對她而言的“天空”上,生活著一個創建了千年文明的民族。
第一章的“天助西藏”一節,已經從西藏地理條件使得外人難以進入的角度涉及了西藏的“高”,這一節換一個角度,來看“高”所決定的人在西藏的生存條件,由此再來認識為什麼“無人進藏”一直成為中國的難題。
高海拔造成了西藏高原特殊惡劣的氣候。我不想用平均溫度、低溫極限、日較差、降水量、大風日數那類書本上的數據描述西藏的氣候,我覺得不如講一些具體情景,雖然多是局部認識,卻更多地和人的生存聯繫在一起。
西藏的雪有多大﹖我可以給你描述一個情景。當公路被大雪阻斷的時候,打通的方法是以推土機打頭,在雪中鏟出一條路,被阻隔的車隊跟在推土機後面爬行。推土機推開一條走廊,兩邊雪牆跟房子一樣高。那時人如果站在雪上面,會既看不見推土機,也看不見車隊,只有茫茫耀眼的雪原一望無際。
曾經有在邊境巡邏的士兵被暴風掃下陡坡,據目擊者見﹕“他們墜落的一剎那只在雪谷戳了一個洞,幾分鐘之後,洞也被暴風雪抹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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